傍晚六点下班 换掉药厂的衣裳

妻子在熬粥 我去喝几瓶啤酒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淹没心底的景观

在八角柜台 疯狂的人民商场

用一张假钞 买一把假枪

保卫她的生活 直到大厦崩塌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 忧伤浸透她的脸

河北师大附中 乒乓少年背向我

沉默的注视 无法离开的教室

生活在经验里 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 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30年 直到大厦崩塌

一万匹脱缰的马 在他脑海中奔跑

如此生活30年 直到大厦崩塌

云层深处的黑暗啊 淹没心底的景观

他曾以为他会这样，这样地过完一生。

药厂的工作稳定而又枯燥，等待十年分到的房子破旧而又狭小，妻子没有什么文化，只是呆在家里洗衣服带孩子，他也没有什么积蓄，药厂是唯一的经济来源。但是他满足，因为他没法不满足。

傍晚六点，走在石家庄的路上，旁边傲然耸立着一座座烟囱，纺织厂、液燃厂、药厂、化肥厂叫嚷着，呼吸间尽是熟悉的药味。华北的秋夜，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孩子的吵闹声，妻子的责骂声，炉子上水壶的呜呜声，与灵魂里那药厂车间机器声一起轰鸣着。晚餐不变的是白粥和咸菜，还有两瓶啤酒。

躺在床上，黑洞洞一片，睡不着，可能是啤酒的作用，想做点什么，但是妻子的鼾声让他失去兴致，重又倒去。不过随着晚餐的啤酒换成三鹿奶粉后，他也失去了那种躁动了，尽管他才三十岁。

他曾以为他会这样，这样地过完一生。

直到那天药厂烟囱的倒塌。随之倒塌的，还有他的家。

当“工人要为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的笑语从电视传出来时，他沉默了，他不懂那些观众为什么要笑，他只是沉默。

孩子的笑声，妻子的叹息声，窗外的鞭炮声，与灵魂里那药厂烟囱的倒塌声一起轰鸣着，震得他无法睡着，久久难以入眠。

人才市场里，挤满了求职的人，许多竟然都是他的同事。他老了，尽管他还不到四十。

建筑工、清洁工、搬运工，他都干过。他也卖过菜，像曾经他下班斜眼看过的路边的卖菜人一样。他不懂，那个衣冠楚楚戴着眼镜的斯文人，为什么给他的却是假钞，明明他不缺钱啊。

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寒气与雾霾混杂在一块。

手捏着那张假钞，他走进了百货商店，他忐忑地把钱递了过去，收银员没有细看，把玩具手枪递给了他，这是他儿子的生日礼物。

这把枪真像真的啊，这把枪要是真的就好了。

劳累繁琐沉重的生活压垮了他的肩，也磨碎了他的耐心。戴上头套，折返回来，他举着玩具手枪嘶吼着，在呆住的收银员前，他疯狂地往口袋里装着钱，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他奔跑在石家庄的夜晚，使劲地奔跑着。

儿子的哭喊声，妻子的求情声，警笛的嘶鸣声，与灵魂里那药厂烟囱的倒塌声一起轰鸣着。他被按在地上，皮鞋踩出的灰尘在空中飞舞，就好像，好像那座倒塌的烟囱砸在地上时一样。

十年牢狱让他已认不出这座城市，他失去了一切，连同熟悉的记忆。妻子早已改嫁，儿子，儿子此时应该上中学了吧。

几经寻找，他终于看到了他的儿子，尽管只是背影，那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背影，在挥舞着乒乓球拍。他失去了一切，连同勇气。

蹲在校门口，河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轿车鸣笛声，行人脚步声，商店音响声，与灵魂里那个无休止的叹息声一起轰鸣着，他无所适从，直到保安催促他离开。

石家庄的一切都变了，不变的是寒冷，蜷缩在公园长凳上，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仿佛闻到了熟悉的药味，听到了药厂车间的机器声，还有那座傲立的烟囱。

那个石家庄人，大概是死了吧。